明代文徵明《兰亭修禊图》(局部),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。(资料图片)
融融春光中,王羲之一行四十多人,带上笔墨纸砚、苇席酒具,带上对春天的向往,带上对修禊的虔诚,来到了会稽山阴之兰亭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,曲水流觞,逸兴遄飞。
那一天,水流花开,酒酣诗成,四十二位得诗三十七首,编为一卷,是为《兰亭集》。
“清风出袖,明月入怀”,只见王羲之手中的笔闪转腾挪,兔起鹘落,转瞬间,一缕传奇的光芒闪过神州大地,一件划时代的书法作品《兰亭集序》就这样横空出世,呈现在大家面前。据唐何延之《兰亭记》载:“其时乃有神助。及醒后,他日更书数十百本,无如祓禊所书之者。”
《兰亭集序》,通称《兰亭序》,又名《兰亭宴集序》《临河序》《禊序》或《禊帖》。作为天下第一行书,它是书家真正的偶像,习书者几乎没有人不曾临摹过《兰亭序》,都希望能从中窥见书法的堂奥;作为一篇千古传诵的美文,虽然世殊事异,每每览之诵之,也都“有感于斯文”。
暮春三月,山阴道上,一切恍若新生,王羲之吟诵道:“三春启群品,寄畅在所因。仰望碧天际,俯磐绿水滨。寥朗无厓观,寓目理自陈。大矣造化功,万殊莫不均。群籁虽参差,适我无非新。”谢安也是这次聚会的主角,这位在淝水之战中吟啸自若,举手投足之间就击败秦将苻坚百万之众于八公山下的传奇人物,此时正隐居于此,只见谢安悠悠吟道:“相与欣佳节,率尔同褰裳。薄云罗阳景,微风翼轻航。醇醪陶丹府,兀若游羲唐。万殊混一理,安复觉彭殇。”自负的左司马孙绰则说:“携笔落云藻,微言剖纤毫。时珍岂不甘,忘味在闻韶。”颍川庾友脱口直呼:“驰心域表,寥寥远迈。理感则一,冥然元会。”仿佛一群丰神俊朗之士正渐次走来。仔细品咂这些诗句,总觉得字里行间,仍有一些心事随曲水流觞浮浮沉沉,仍有一些话题随兰亭风云忽聚忽散,似乎这不仅仅只是一次单纯的祓除不祥之旅……
烂漫的风景催生了诗情,醇酽的米酒浇灌着块垒:“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以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,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!古人云:‘死生亦大矣’,岂不痛哉……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,悲夫……虽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后之览者,亦将有感于斯文。”王羲之的目光掠过眼前的美景,掠过兰亭的风云,思接千载,神游万仞。
展开《兰亭序》,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卓尔不群的俊逸之气,晨露清流,新桐初引,仿若风拂柳丝,又暗藏金声玉振,二十个形态各异的“之”字,像一根五光十色的魔棒,把一颗颗散落的珍珠编织成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,像极了江南的风景,而七处增补删改之处则如东晋偏安江南一隅的心事,或蓄势北伐,或“与朝贤思布平政,除其烦苛,省其赋役,与百姓更始。庶可以允塞群望,救倒悬之急”。细察其用笔,起笔多以露锋出之,大有杀伐之势破空而来,中间则转为含而不露的中锋行笔,收笔处按而后抽笔,仿佛一场昏天黑地的战事即将展开却又戛然而止,让人不胜愕然;许多字,笔锋牵丝,缠绵缭绕,让人无端地想起那个年代的生离死别;每个字又各具秉性、精神和风仪,或坐、或卧、或行、或歌、或走、或舞、或笑、或哭,众相毕现,仿佛就是魏晋风度最形象的模板,体现中国汉字特有的内涵。
王羲之,字逸少,东晋时期著名书法家,有“书圣”之称,琅琊(今属山东临沂)人,后迁会稽山阴(今浙江绍兴),历任秘书郎、宁远将军、江州刺史,后为会稽内史,领右将军。
王羲之在《报殷浩书》中表明自己“素自无廊庙志……若蒙驱使,关陇、巴蜀皆所不辞。吾虽无专对之能,直谨守时命,宣国家威德,固当不同于凡使,必令远近咸知朝廷留心于无外,此所益殊不同居护军(护军将军,当时高级将领的称号之一)也”。
王羲之美名在外,朝廷屡次征辟皆不就,扬州刺史殷浩亦器重羲之,致信问候,表明想请他出山为官之意,王羲之的回信便是这封《报殷浩书》。由此可见,王羲之心中有着以国家利益为上的胸襟、胆识,对自己的才干十分自信。
《世说新语》录: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,谢悠然远想,有高世之志。王谓谢曰:“夏禹勤王,手足胼胝;文王旰食,日不暇给。今四邻多垒,宜人人自效,而虚谈废务,浮文妨要,恐非当今所宜。”王右军即王羲之,谢太傅即谢安。这则小故事透出了两人对于清谈的不同态度。王羲之不仅戒清谈,省赋役,重国事,还有着济世救民的古道热肠,时时为百姓担忧,如《群凶帖》中所说:“群凶日夕云云,此使邺下一日为战场,极令人惆怅,岂复有庆年之乐耶?”
我们非常幸运,今天还能够看到许多王羲之的手札,看到他丰富的内心世界,领略到他的情怀。清人严可均辑《全晋文》二十二卷至二十七卷载王羲之、王献之杂帖共五百余则,其数量之多,在汉魏六朝诸家中尤为可观。
手札就是书信的一种,所道皆为日常琐事,如“吊哀、候病、叙睽离、通讯问,施于家人、朋友之间,不过数行而已”。羲之的手札不长,通常也就百来字,没有复杂的故事,只有一些日常用语,却显得人情厚重。
当听闻姨母去世,王羲之写道:“顷遘(相遇)姨母哀,哀痛摧剥,情不自胜。奈何、奈何!因反惨塞,不次(因为姨母离世,反复悲痛,内心堵塞,至于不次之意,启功先生的解释是,次有停留之意,不次是马不停蹄回到家乡吊丧)。”
当得知祖宗庐墓遭到损坏时,王羲之写道:“先墓再离荼毒,追惟酷甚,号慕摧绝,痛贯心肝,痛当奈何,奈何!虽即修复,未获奔驰,哀毒益深,奈何,奈何!临纸感哽,不知何言!”虽然祖宗庐墓终得以修复,但自己却不能亲力亲为,四个“奈何”让千年之后的读者亦深感其无奈。
王羲之常常记挂着朋友,对于朋友,他直抒胸臆,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:“即日得足下书,为慰”;“度卿当不居京,此既僻,是以欣卿来也”;“计与足下别,廿六年于今,虽时书问,不解阔怀。省足下先后二书,但增叹慨”;“先生适书,亦小小不能佳,大都可尔”……
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,这些简短的书信想必是一份安慰。有时书信不通,“马上相逢无纸笔,凭君传语报平安”。那些日常的用语往往也是最需要的问候吧,像“卿佳不”也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“你好吗”。如此却有着直抵人心的感人力量。
这些手札可以反复阅读玩味,可以带你一起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;也可以带你一起看快雪时晴,看秋月初升,看旦夕悲欢。虽然许多手札的内容被年代切割得支离破碎,让人摸不着头脑,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出那些日常的酸甜苦辣。
摩挲之间,那些零散的片段就会鲜活起来,许多线索就会交织在一起,拼接成美的河流,拼凑出完整的王羲之,也拼凑出那个时代的音容笑貌,爱恨情仇,所以这些手札也往往比正史有着更温暖的情愫。
在兰亭雅集的两年后,也就是永和十一年(355年)三月,王羲之携子徙居金庭,“建书楼,植桑果,教子弟,赋诗文,作书画,以放鹅弋钓为娱”,或采药石访诸友,或穷名山泛沧海,悠游于山水之间,飘然于尘世之上,诠释着迷人的魏晋风流。
浩如烟海的史籍,残损斑驳的字迹,墨痕如昨,灵光闪烁,仿佛王羲之刚刚从邻家翩翩而来。(温建茂)